三、選擇

由於父親的緣故，阿亮自小就接觸過不少的職業棋士或是棋士的預備役。

每一個人在看過他的圍棋之後，都無一例外地稱讚著他。說他非常的聰慧，很有下圍棋的天賦，將來一定會成為圍棋界的領軍人物之類的。

然而，縱使別人的言辭再過真切，可是，他卻仍然沒有一點點的實感。

他覺得自己並不像他們所說的那麽優秀。

在他看來，別人對自己的溢美之辭不過是看在父親面子上的客套話罷了。

自己其實一點也不厲害。

這樣的感覺在他漸漸能夠參透秀策每一步棋背後的深意的同時，也變得愈發強烈起來。

我真的有下圍棋的才能嗎？

阿亮不停地在心裏問著自己。

只可惜，他始終沒有找到答案。

然後，有一天，他終於向父親問出了這個困擾自己許久的問題。

那是一個櫻花紛飛的時節。

這一天，父親牽著阿亮緩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之前父親和自己說了些什麽，如今阿亮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記得那一天的氣氛很是輕松，父親向來稍顯嚴肅的臉上如今也浮現出了很是溫和的笑容。

正因為此——

“父親！父親！”阿亮輕喚道。

“嗯？”

聽到阿亮稍顯急切的呼喚聲，塔矢名人偏過頭來。他面含笑容地註視著阿亮，靜靜地等待他接下來的話語。

“父親，我有下圍棋的才能嗎？”阿亮把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

聽到阿亮的問題，名人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漾開了：“你是說下好圍棋的才能嗎？”

“嗯！”

“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到底有沒有。”父親坦白地說道。

“……”

這不是阿亮心裏期待的答案。

他低下頭，看起來似乎有些失落。

父親見狀，於是蹲了下來，讓自己與阿亮一樣高：“但是，即使你沒有這個才能，你也已經擁有兩種更寶貴的才能。”

“誒？”

阿亮困惑地望著父親。

看著阿亮那寫滿疑問的雙眼，名人臉上的笑容更加溫和了。

他伸出手來，輕柔地撫著阿亮腦袋，繼續說道：“一種是比任何人都要努力的才能，另一種是比任何人都要熱愛圍棋的才能。”

“父親……”

父親的話語猶如迷霧中的明燈，一下子驅散了長時間占據在阿亮心中的迷惘與不安。

這句話也成為了阿亮的寶物。

每當他因連續輸棋而陷入停滯的時候，或是心生迷惘的時候，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父親的這一番話，然後重新獲得勇氣和力量，繼續筆直地朝著神乎其技的方向前進。

只不過，現如今卻得知，本因坊秀策那宛如神技的才能並不是他自己所擁有的。

清楚這一點之後，除了失望，憤怒之外，阿亮更多的是感到迷茫：

既然如此，那麽，我之前的惶恐與不安到底算什麽呢？

我所苦苦追逐的，又究竟是什麽呢？

“不，不是這樣的！”

面前的人從阿亮口中大概明白緣由之後，立即急切地解釋著：“那是因為！那是因為！”

他越是焦急，卻越是想不出合適的話語來。

最終，他放棄一般很是自責地說道：“都……都怪……都怪我不好！我回到現世之後，就一直很心急……當時我不知道自己能再度回到這個世界，為了不錯失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才任性地請求虎次郎……”

“虎次郎？”阿亮不解地重覆著。

“啊！就是秀策。”那個人連忙改口道，“秀策他其實也是相當有實力的！他……他是在我的請求下才放棄自己下棋的機會的……”

“虎次郎他啊，是個心地很好的人！”為了讓阿亮相信自己說的都是真的，他繼續補充道，“當周遭的人們因為流行病而一一病倒時，虎次郎抱持著自己也會被感染的心理準備，替大家看病，然後——然後就……”

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一臉悲戚得似乎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聽到這裏，阿亮的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雖然他不清楚秀策的棋力是否真如面前的人所說的那般。不過，如果秀策這樣做真的只是出於為他人著想，而非貪慕虛榮的話，那麽，他也的確算是一位值得欽佩的人。

畢竟，在那相當漫長的歲月裏，他都完完全全地按照別人的指示下棋，像是沒有靈魂的人偶一般地存在著。

這樣的人生，怎麽想都覺得有些無趣，甚至還有些悲涼。

不知道別人會如何選擇。只不過，對於阿亮來說，這樣的人生實在是太過沈重了，也是他完全無法接受的。

因為，無論如何，他還是想要自己下棋。

即使他並沒有那麽驚才瀲灩的棋藝，他也還是想下屬於自己的圍棋。

“那麽，您現在是想附身在我身上，然後繼續下棋，是嗎？”

在將腦袋裏雜亂的思緒整理得差不多了之後，即便心裏已經隱約有了答案，阿亮還是把自己的猜測問了出來。

“是的。因為我……還未達到神乎其技的境地。”那個人沒有隱瞞自己的意圖。

神乎其技？原來這個人和自己一樣，都在追逐著這一崇高的境界啊。

這樣的回答也在阿亮的意料之中。

“可是，我可能不會像秀策那樣，每一局、每一局都讓您來下。即使這樣，也沒關系嗎？”阿亮詢問著。

“是的。”那個人釋然般地說道，“能再次坐在棋盤前，這對於我來說已是天大的恩賜了。”

在思索許久之後，阿亮輕嘆道：“我明白了。那麽，開始吧。”

他輕輕地閉上了眼睛，看似毫不在意任人宰割的模樣。

只不過，他那略顯僵硬的姿態，微微緊握的雙拳，以及稍稍顫抖的脊背，無一不昭示著他的內心其實並沒有那麽平靜。

或許他對於那個人所說的話還是有所懷疑，或許他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有所猜測，又或許他對可能出現的所有結果已經有了預想並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總之，阿亮此時的心情並不那麽輕松。

然而他卻不知出於怎樣的緣故，即便這般的不安，他還是同意了對方的請求，並且強壓著起伏不定的情緒，故意作出鎮靜的姿態。

面前的人當然也早已看穿了阿亮這般稚嫩的掩飾。

他微嘆了一聲，然後語氣裏滿是誠摯地說道：“謝謝你，孩子。萬分感謝……”

他的話音剛落，瞬間，阿亮感到自己完全被耀眼的白光填滿。

接著，他便墜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阿亮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那裏。

入目的全是白色。

墻面，窗簾，櫃子，床鋪……所有的都是白色的。

微風透過窗子，輕輕拂動著窗簾，發出細微的聲響。

這裏很安靜。

除了窗簾輕微的擺動聲之外，這裏沒有一絲聲響。

這裏……該不會是天國吧？阿亮略帶自嘲地這般想著。

“小亮，你醒了嗎？“明子媽媽正好從外面進來，她看到阿亮睜開了眼睛，連忙語氣輕柔地詢問著，“感覺怎麽樣，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聞言，阿亮試著稍稍活動了一下。

除了頭有些昏昏沈沈的，身體像被灌了鉛一般很是疲憊不堪之外，並沒有什麽不適。

看著媽媽擔心的樣子，阿亮連忙回答道：“我已經沒事了，媽媽。”

只不過，他一開口就知道，媽媽一定不會相信自己所說的話的。

因為，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聲音變得異常的虛弱，還微微有些沙啞。

這完全就是大病初愈的模樣，哪裏會是簡單的一句沒事了就能掩蓋住的呢？

果然，在聽到阿亮的回答後，明子媽媽疼惜地望著他那略顯蒼白的小臉，語氣中帶著些許的責備：“你這孩子……”

昨天晚上，臨睡前，明子媽媽覺得有些不太放心，於是她又來到了起居室。

然後，就看到阿亮倒在那裏。

起初，她以為阿亮是由於太過疲憊了才睡在了這裏。她輕喚了幾聲，見阿亮沒有反應，於是走上前去，打算把阿亮送回臥室。

待她看清阿亮的神情之後，才察覺出不對勁來。

只見他的眉頭緊蹙著，一副很是痛苦的模樣。他那本就很是白皙的臉頰如今變得蒼白，甚至連唇色都有些微微發白。

明子媽媽見狀，立即連夜將阿亮送到醫院。

來到醫院之後，醫生仔細地為阿亮檢查了一番。

只不過，在經過精密的檢查之後，卻發現阿亮身體的各項指標都顯示為正常。

也就是說，他們並沒有找出阿亮昏倒的原因。

看著阿亮那般痛苦的神情，明子媽媽感到自己整個心都揪起來了。

她整夜都寸步不離地守在阿亮的病床邊，心裏一會兒是滿滿的惴惴不安與惶恐，一會兒又抱著些許的希望不住地默默祈禱著。

她就這樣度日如年般地從黑夜捱到了天明。

直到剛剛，她想到萬一阿亮醒來的話應該會覺得餓吧，這才起身出去了一趟。

沒想到阿亮竟然真的醒過來了！

看來神明大人果真聽到了自己的禱告。

她不禁雙手合十在心裏默默地感謝著。

看著媽媽那稍顯疲憊的神色，阿亮猜測她估計一整晚都守在自己身邊，根本沒有休息。

明白這一點之後，他不禁有些自責地說：“對不起，媽媽。讓您擔心了……”

“傻孩子……”明子媽媽疼愛地輕撫著阿亮，“媽媽沒關系的。你呢？昨天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又為什麽會昏倒呢？”

阿亮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直覺不能就那樣把實情告訴媽媽。更何況，那般匪夷所思的事情，即便自己照實說了，想必媽媽也不會相信吧。

就像棋盤上的痕跡一樣……

他靜默片刻之後，故作輕松地回答道：“什麽事都沒有。應該是昨天太累了的緣故吧。”

“真的嗎？可是……”媽媽明顯不太相信阿亮的說辭。

“是真的，媽媽。”阿亮望著媽媽，語氣稍顯堅定地說道。

或許是阿亮的言詞太過真切，又或許是她明白即便自己追問下去也不會得到確切的答案，總之，明子媽媽沒有再詢問下去。

“那好吧。”對於阿亮的回答，明子媽媽沒再深究，“餓了嗎？這裏有剛煮好的味噌湯，要來一點嗎？”

“好的。”阿亮連忙回應道。

見媽媽沒再追問，阿亮不禁在心裏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雖然他現在其實並沒有什麽胃口，不過他還是起身從媽媽手中接過味噌湯。他捧著碗，一邊慢慢地喝著，一邊默默地思考著。

從自己醒來到現在，他一直沒有再見到昨天的那個人。

這讓他不由得懷疑昨天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幻覺而已。

只是，那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以及那若隱若現的不屬於自己的氣息似乎又昭示著那一切都確確實實地存在過。

不過，如今自己的身體除了有些倦怠之外，並沒有什麽異常，也沒有出現自己起初猜測的身體被奪走這種最糟糕的狀況。

那麽，那個人到底附身在自己身上了沒有？

還是說，附身失敗了？

那個人現在又究竟在哪裏？

趁明子媽媽出去的空當——

“那個……藤原先生？”

阿亮小聲地喚了一下，馬上就得到回應。

“在。”

說著，他的身影飄然地出現在阿亮身旁。

除了沒有在地上投下陰影，那身影看起來和平常人幾乎沒有任何差別。

此時的他用寬大的衣袖微微掩著口，緊蹙著眉尖，很是擔憂地望著阿亮。

他小心翼翼地開口：“你現在……還好嗎？真的非常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會對你的身體產生這麽嚴重的影響……”

“不用道歉的了，畢竟這是我自己同意的呢。”看著那個人很是自責的模樣，阿亮不禁出聲安慰道。

“那麽，您現在是在我的身體裏面嗎？”略微停頓了下，阿亮把自己目前最關心的問題問了出來。

“是的。我在你的意識裏面。”

“意識？”聽到陌生的詞匯，阿亮疑惑地重覆了一遍。

“是的。”面前的人肯定道。

附身在意識裏面究竟是怎麽回事，阿亮並不是很明白。

畢竟，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已經完完全全超出了阿亮的理解範圍。即便他想要自己弄清楚，卻也根本無從下手。

總而言之，這麽看來，那個人應該是已經成功附在自己身上了。

只不過，就這樣看著對方的身影對話，一點也沒有被附身的感覺呢。

原來，這就是附身嗎？

感覺……其實也不算太糟糕呢……阿亮默默地想著。

“那……”阿亮正要開口繼續詢問時，卻聽到病房的房門處有響動，於是，他把快要脫口而出的話又咽了回去。

這樣子說話真的有些麻煩呢……阿亮在心裏輕嘆。

是呢……那個人附和著。

欸？

聽到對方的回應，阿亮微微睜大了眼睛。

他不可置信地在心裏問道：藤原先生，您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是的～！那個人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欣喜，想來他應該也是頭一次發現竟然可以用這樣的方式交談吧。

這樣的話也就不用擔心會被別人撞見了呢。阿亮稍顯愉快地這般想著。

來人是明子媽媽。此外，還有一位醫生。

醫生再一次為阿亮進行了身體檢查，隨後又詢問了幾個諸如哪裏覺得不舒服，是什麽樣的感覺之類的問題。

只是，和最開始的檢查結果一樣，這一次，醫生依舊沒能找出問題的緣由。

醫生略帶歉意地說道：“實在是非常抱歉，依然沒能查出令公子昏倒的原因……就目前來看，令公子的狀態還算良好，如果不放心的話，可以再住院觀察幾天。”

“媽媽，我已經沒事了。我們還是回去吧。”見明子媽媽似乎有同意醫生建議的趨勢，阿亮連忙出聲道。

阿亮的臉色此時已經明顯有些好轉，明子媽媽見狀，心裏也稍稍放松了幾分。見兒子似乎不怎麽願意在醫院繼續待下去，於是她轉向醫生：“現在出院的話，沒問題嗎？”

“是的。應該沒什麽問題。”醫生斟酌地答道。

“那麽，媽媽這就去辦理出院手續了哦。”明子媽媽對阿亮這般說道。

“嗯！”

見阿亮點頭示意後，明子媽媽這才走出了病房。

再然後，阿亮就和媽媽回到了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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